文 | 菠萝涨配资
本文摘自《天敌:免疫治疗的突破与希望》。
(一)
免疫疗法是当今抗癌领域的前沿,但人类对它的探索,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悠久。通过调节免疫系统来对抗癌症,在100多年就已经有人尝试了。
目前可追溯的最早的肿瘤免疫治疗记录之一,来自美国纽约。
一名年轻的医生威廉·科利(William B. Coley),他是一名骨科医生,也是一个癌症研究者。有趣的是,在他活着时候,其实并没有什么名气,甚至被很多人当成民科,嗤之以鼻。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想到,在死后近100年,他居然被广泛认为是“肿瘤免疫治疗之父” 。
科利医生1862年出生于美国的东北部,从小就是妥妥的学霸,大学就读于耶鲁大学,毕业后又进入哈佛医学院学医(美国的医学院都是本科毕业后再读的)。医学院出来后,他到了著名的纽约医院,也就是现在的康奈尔医学中心工作。
1890年,年轻的科利医生刚开始工作不久,就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姑娘:17岁的伊丽莎白(Elizabeth Dashiell)。可怜的姑娘本来是手意外受伤了,跑到医院来看医生,没想到居然查出来患了骨癌。在那个没有放疗,也没有化疗的年代,医生唯一能尝试的办法就是截肢。科利医生也是个狠角色,直接就把伊丽莎白的患癌的手臂截掉了。
虽然遭遇了这么大的痛苦,但手术毫无作用,伊丽莎白在仅仅10周后,就因为肿瘤转移而去世了。现在我们知道,她被诊断的时候,肿瘤就已经转移了,无论手术切多少,其实都是不可能治愈的。
但科利医生当时并不了解这一点,只是感到遭受了非常大的打击。自己辛辛苦苦从医学院学习的知识和技术,在面对癌症的时候居然如此无能,不仅没能治愈,甚至连延长生命都做不到。
他开始质疑仅仅手术切除对治疗癌症的效果,也不希望自己一辈子面对癌症的束手无策,所以他开始转向,从一个骨科的外科医生,进入癌症研究者的行列。
他的办法,就是去泡图书馆。他开始去寻找和伊丽莎白类似的癌症患者的病历,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方法。
结果还真的在纽约医院的医学档案馆看到一个神奇的案例。
有个德国裔的移民叫弗莱德(Fred Stein),脖子上长了个肿瘤,位置太危险,没法手术了,基本只能等死。祸不单行,他又在这个时候感染了丹毒这种严重的传染病。生病的人皮肤上会出现红斑,所以叫丹毒,同时还会出现高烧、寒颤、头痛、呕吐等各种症状,后续皮肤的红斑还会迅速肿大、产生灼热和疼痛感,还会有水泡、瘀点、皮肤坏死等。当时并不知道丹毒是什么引起的,但现在知道是溶血性链球菌导致的急性感染和炎症。
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,严重的丹毒感染是可能要命的,但弗莱德熬过去了。更神奇的是,在丹毒感染过去以后,他脖子上的肿瘤也自己消失了!医生百思不得其解,只能把这个案例记在了本子里。
科利医生看到这个故事,眼前一亮,根据记录去寻找这位病人,结果还真的在纽约曼哈顿的一个角落找到了,而且他真的没有任何肿瘤迹象了!
眼见为实,科利医生被震撼了。他产生了一个想法:能不能用丹毒感染来治癌症?!
看来不止咱们中国的老祖宗喜欢“以毒攻毒“,美国人也会。
(二)
在这个想法的推动下,科利医生做了几个月的研究,愈发坚信癌症患者出现感染,和肿瘤缓解有直接的联系。于是科利医生开始了他的疯狂寻梦之旅:直接给癌症患者打活的丹毒细菌,诱发丹毒,尝试治疗肿瘤!
在没有药监局的年代,临床医生想尝试一个东西真是很简单的。
他首先想模拟弗莱德的情况,找一个脖子上有肿瘤的人。还真找到了,1891年,一名叫佐拉的意大利移民出现在了他面前。这个人脖子上长了一个“如同鸡蛋”大小的肿瘤,已经危及生命,而且他是个瘾君子,无依无靠。有肿瘤,没人管,佐拉简直是个完美的试验对象。
科利医生于是直接往佐拉的肿瘤里面注射能诱发丹毒的细菌,希望出现发烧等感染反应。五个月后,经过好几次注射试验,佐拉最终真的出现了全面的丹毒感染,各种症状都出来了。
更让人振奋的是,丹毒出现后不久,他的肿瘤真的开始溶解,两周后就消失了。本来被判了死刑的佐拉,随后又活了八年,直到后来肿瘤复发去世。
科利医生大受鼓舞,看来猜想是对的!
于是在随后两年,他又用同样的活细菌治疗了至少十名病人。但结果却不理想,主要原因是丹毒感染的不可控性太强了,有的病人注射了细菌后死活不发烧,还有至少两个病人直接就烧死了。看来事情远没那么简单,直接用活细菌太危险了。
科利医生又回到了实验室,重新琢磨。最终,他做出了“科利毒素”,一种由两种细菌,链球菌和沙雷氏菌组成的新配方。关键的区别是,他这次用的是死细菌,也就是细菌的尸体和碎片。这大大降低了副作用和患者的死亡风险。“科利毒素”的本质,其实就是灭活疫苗。
科利医生用“科利毒素”治疗了很多病人,号称效果不错,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。但很可惜,直到他1936年去世,都一直饱受争议,从来没有获得主流医学界的认可。
为什么会这样呢?至少有三个重要原因:涨配资
第一,违背了医学理论和“不伤害“原则。绝大多数人觉得他的这个疗法想法过于激进,给身体本来就很弱的癌症患者注射细菌过于危险。“刻意让患者发烧“这件事儿,听起来就不是医生干的事儿。
第二,和主流抗癌发展方向违背。“科利毒素”出现得有点生不逢时,遇到了放疗的黄金时期。1895,伦琴发现了X射线,很快就带来了肿瘤放疗这个新技术。主流科学家最爱干啥?追热点!在科利医生的那个年代,大家都跑去研究放疗。对于一个说不起道不明的“以毒攻毒“抗癌手段,实在是难以感兴趣。
第三,科利医生不是一个好的科学家。他的记录做得很差,有时就跟咱们中国厨师做菜一样:这个细菌少许,这个细菌适量。导致的就是其他人很难重复他的结果,自然也就不相信。而且他临床设计也有问题,很多号称用了“科利毒素”有效的患者,同时也接受了手术或放疗,所以其实很难说明到底是哪个疗法起效了。
正因为这些原因,直到科利医生去世,“科利毒素”也只是作为坊间一种偏方存在,用于少数试验性的治疗。随着1962年美国颁布了更为严格的药品管理法案后,“科利毒素”这种缺乏严格科学证据的疗法,就逐渐销声匿迹了。
当然,我们现在相信科利医生观察到的现象是真实的,因为在随后的100多年里,癌症患者因为感染了细菌或病毒,而意外把肿瘤清掉的故事,一直在发生。光在医学杂志上面记载的案例就不少。
比如,2012年,美国一位淋巴瘤患者被感染得了肺炎和结肠炎,后来炎症好了,肿瘤也完全消失了。
就在2021年,新冠病毒在全球爆发后,英国的医生报道了一个神奇的案例:一位61岁的恶性淋巴瘤患者,全身各处都有活跃的癌细胞,本来情况就不太好,结果又感染了新冠病毒,就在大家还为他身体担心的时候,他不仅扛过了新冠,而且后来肿瘤也没了!PET-CT显示,他的肿瘤几乎完全消失了,而且相关的肿瘤标记物也下降了90%以上!(点击了解→)
用现在的眼光来看,这些案例和科利毒素异曲同工,都是靠感染意外激活了能对抗癌细胞的免疫反应,从而清除了癌细胞。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。
但我现在肯定不会推荐大家用科利毒素,更不会推荐去感染新冠,因为这一类简单粗暴的免疫治疗方法有效率实在太低了!
全世界感染新冠的肿瘤患者数以千万计,但肿瘤消失的屈指可数,就是因为罕见才能发论文。如果一个东西有效率还不到十万分之一,那就成了买彩票了,肯定是不可能给病人用的。
(三)
既然威廉·科利有生之年,完全是被主流抛弃的“民科”,为啥到了21世纪,他又逆袭成了“肿瘤免疫治疗之父”呢?
全靠他生了个好女儿:海伦·科利(Helen Coley)!
科利医生辈子都在推广“科利毒素”,海伦一辈子都在推广她老爸。
海伦和父亲
科利医生去世后,女儿海伦 · 科利整理遗物,希望给父亲写本传记。结果意外发现了她父亲的科利毒素和大量病历记录,但是乱七八糟(再次说明威廉是个烂科学家)。她首先花了几年时间来整理这些文档,同时亲自走访了大量父亲以前的病人,证实了确实有不少患者被“科利毒素”治愈。
海伦非常郁闷,这么多重要发现居然被埋没了?应该让世界知道!
于是海伦开始到处联系专家,希望找到人一起推广“科利毒素”。
没有任何人感兴趣!天时地利人和,都不在她那一边。
首先,海伦既不是科学家,也不是医生,完全是个门外汉。事实上,她连大学也没有上过。这足以让99%的人忽略她说的话。
然后,当时化疗刚刚出现,在某些肿瘤里展现了良好效果,于是主流科学家们又开始追热点,一窝蜂跑去研究化疗,对其它东西统统不感兴趣。
最后,当时二战开始了,军事和国防才是王道,很多科学家都被调去做相关研究了,整个癌症领域都不算着急的事儿。
但最大的问题,还是她爸挖的坑。
比如,当时纽约癌症医院的主任罗兹(Rhoads)表达了一点兴趣,他说:“这件事很有意思,但你首先必须做个患者的详细治疗效果总结。要说你父亲方法有效,患者必须被确诊为癌症无疑,而且除了科利毒素,没有使用过的任何其它治疗方式。”
这些要求并不过分,非常科学,非常合理。
但前面说了,问题是海伦她爸是很烂的科学家!不仅很多记录都不完整,连病人样品也搞丢不少。更要命的是,他的多数病人同时都接受过别的治疗,所以海伦几乎找不到一位病人满足“有完整记录,而且没有接受过别的治疗”这个条件。
因此,虽然海伦急切地想寻找科学家合作,继续父亲的研究,但无论是找人,还是找科研经费,都处处碰壁。
但海伦实在是很坚持,她对推广父亲的研究到了痴迷的地步。在外人看来,海伦已经有点走火入魔。虽然不断被拒绝,但她却继续不停地给各种人写信。整整坚持了八年!
如果她只是写信,自说自话,那就没什么值得写的了,最多是个“民科”。但海伦很了不起,她八年间边写信,还边学习,自学了大量生物医学知识。一个连大学都没读过的人,最后把自己搞成生物医学的专家了。
这样的学习态度,创造了奇迹。
到后来,海伦在给专家写的信里面,已经展现了极高的科学专业素养,比如:“目前的证据,显示(科利毒素)是通过刺激网状内皮系统起作用的……”
这句话非常惊人!因为当时还没有“免疫系统”概念,所谓的网状内皮系统,其实就是现在说的免疫系统的一部分。没有大学学历的海伦,仅仅靠着对父亲研究的痴迷和勤奋的自学,提出了“科利毒素是通过激活免疫系统起作用”这个非常超前的猜想。
而且,我们现在知道,这是对的。
毫无疑问,海伦最初对科利毒素的兴趣,完全是因为父亲。她是为了推广父亲的研究成果而努力。但是当她自学了很多年以后,已经升华了。她琢磨的事儿要大得多。
在1950年写给纽约癌症医院的主任罗兹的信里,她说:“我想再重申一下,我的目的不是要推广科利毒素,而是希望讨论(免疫疗法)这种治疗癌症的新思路。如果能系统性地进行研究,我们就可能节省很多宝贵的时间,同时避免以前(我父亲)犯过的错误。”
这封信,毫无疑问说明海伦当时的兴趣已经超越了科利毒素本身,而是想研究癌症免疫治疗。
(四)
正是因为站到了更高的高度,海伦开始转运了。她成功说服了一些朋友资助她,于1953年在纽约成立了“癌症研究所”(Cancer Research Institute),一个有点特立独行,聚焦推动“癌症免疫研究和治疗”的非盈利组织。
在未来的几十年,这将是推动癌症研究前沿往前发展的重要场所,也让大家记住了威廉·科利的故事,和他的科利毒素。
威廉·科利,海伦·科利,和科利毒素的故事里,给我们很多的启发。我个人觉得有两点是特别重要的。
首先就是科学需要包容。
主流科学界有个最大的弱点,就是喜欢追逐热点。20世纪初,放疗刚出现,于是全民研究放疗,50年代,化疗刚出现,于是全民研究化疗,但真正的科学突破,很少是靠人力堆出来的,反之,科学突破往往反常识,所以容易出现在没人留意的角落。后来改变患者命运的靶向药物、免疫药物、基因编辑,无一不是如此。
所以,科学界需要有包容的心态和环境,要允许一些“非主流”研究的存在,不能一味打压。对于癌症和人体,我们极可能仍然在盲人摸象。谁敢说一定知道真相呢?
好消息是,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,科学一直都是向前的。因为它会自动纠错。科学和伪科学最大的区别,就是科学是可以证伪的。只要有新证据出现,再非主流的理论也能立刻翻身,就像肿瘤免疫治疗一样。
然后就是掌握科学研究方法很关键。
现在很多推崇偏方的人,一味抱怨受到了主流打压。殊不知,最根本原因不是他们的想法不符合主流,而是因为不懂科学语言,无法交流。
对于治病来说,客观证明治疗手段有效,同时副作用可控,是不变的真理。威廉·科利之所以沦为“非主流”,和他自己试验记录一塌糊涂,没人能重复他的试验很有关系。如果没有海伦数年如一日整理父亲资料,没有后来奥尔德等科学家的严谨研究,威廉和科利毒素肯定已经被世界所遗忘,“癌症免疫之父”的称号更是无从谈起。
不管是50年前,还是现在,想让自己的疗法得到大众认可,唯一的途径就是用科学方法,详细记录,证明疗效。不然,阿Q精神再强,偏方就是偏方,注定会被历史遗忘。
当然,实在不行,你还可以努力生一个好女儿。
(五)
说回海伦·科利筹建的“癌症研究所”,它之所以能获得成功,和一开始就吸引到几位有想法的年轻科学家密不可分。其中最重要的一位,是后来的研究所老大,也是免疫研究领域的传奇人物劳埃德·奥尔德(Lloyd J. Old)。
现在,威廉·科利是“癌症免疫治疗之父”,奥尔德则被誉为“现代癌症免疫治疗之父”。 奥尔德出现得更晚,但对现代医学的贡献要大得多。
当奥尔德1958年从医学院毕业,刚刚开始做研究的时候,癌症免疫治疗这个概念刚刚开始。他在后面的50年内,做出了一系列革命性研究成果,发表了800多篇研究论文,极大地推动了基础免疫学和癌症免疫学发展。他没有得过诺贝尔奖,但所有人都必须承认,他是对整个癌症免疫学的贡献最大的人之一。奥尔德2011年去世,为了纪念他,现在癌症免疫研究领域最重要的大奖之一,就叫“埃德·奥尔德奖”。
海伦和奥尔德成就了彼此。
晚年的海伦和奥尔德讨论
没有海伦的坚持和对癌症免疫研究的痴迷,就不会有“癌症研究所”,奥尔德的免疫研究或许不会这么顺利。
没有奥尔德的科研和领导力,“癌症研究所”不会发展这么好,海伦和他父亲的故事或许就淹没在历史长河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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